喵小懒 发表于 2020-11-7 08:20:06

大案纪实:逃不出的美发店——魔都魔窟;一场12年的囚禁

作者:科技新闻资讯
从2001年3月至2013年8月,江西女子张九勤先后将数十名女性囚禁于此,通过扣押身份证、手机,施以棒打、呛水、灌尿等“惩罚”,强迫提供卖淫服务。其中,最小的女孩只有14岁;而被控制时间最长者,8年没有回过家。
如今,距乐乐美发厅被封已有五年。五年间,这桩恶性犯罪的“操盘手”张九勤已锒铛入狱。而从美发厅逃出去的姑娘们尽管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但被困的经历,始终是她们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眼下,姑娘们正等着6月6日民事诉讼案的开庭。那之后,她们将永远离开这座噩梦般的城市。
张九勤是什么人?女孩们是如何逃离这一“人间地狱”的?为什么这样的罪恶,会在繁华都市持续12年之久?带着这些疑问,Vista看天下政商智库记者在上海找到了那些逃出美发厅的姑娘们。
陶桃又梦见了美发厅。
在这个梦里,她好不容易逃出去了,躲进了农村的猪圈,还隐了身,一回头却看见张九勤那双死瞪着的眼睛。张九勤打她,她想要还手。拳头还没打回去,梦就醒了,好不甘心。
位于上海市 川沙 镇新德路339号的乐乐美发厅,是陶桃噩梦开始的地方。
2001年3月至2013年8月,一个叫张九勤的女人,先后把陶桃等数十名姑娘“囚禁”于此。这些女孩进美发厅时大多不足20岁,年龄最小的只有14岁。期间,女孩们遭到张九勤及团伙成员棒打、呛水、灌尿等“惩罚”。直至2013年,张因强迫卖淫,被上海孙桥派出所逮捕。
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显示,2015年8月14日,张九勤因犯强迫卖淫罪,一审被判无期徒刑。
但停留在剥夺人身自由的刑事处罚,仍难以为这起罪恶之手缔造的悲剧画上圆满的句号。其中有十余名受害者或患上妇科疾病,或椎体压缩性骨折,或患有“创伤性应激障碍”。
“等她出来,一定得让她找不到我。”说这话时,陶桃颤抖了一下身子。眼下,她只等着对张九勤的民事诉讼了结,一拿到赔偿,马上离开上海。
误入美发店
陶桃再次回到川沙是在2018年4月,和四个小姐妹一起。
“他不就是那个谁的熟客吗?”“这个人是个变态”,20出头的姑娘们窃窃私语,眼睛不住打量着四周,一会儿瞅见个正在过马路、打扮得文质彬彬的男人,一会儿又发现某个看上去挺淳朴的小商贩。放眼望去,满是熟面孔。“如果真要认真追究起来,川沙街头上一半的男人都应该被抓起来。”一个叫梁萱的姑娘打趣道。
美发厅就开在川沙镇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街上,门脸很小,两扇玻璃门从来都是关上的。大部分时候,能隐约看见门内两个穿黑色制服的姑娘,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张九勤被带走后,美发厅已经被一家烟酒超市取代,周围的店铺也在这五年陆续换了门脸。但仍有店家记得,当年的美发厅,“只见男人们进去,从没见女人们从里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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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乐乐美发厅外的街景。对面的迪欧咖啡现在仍在营业。
这样规模的美发厅在川沙其实挺常见。
川沙镇位于上海浦东新区东南部,常驻人口31.8万人,流动人口常年保持着25万。这里是黑帮头子杜月笙的老家,彼时的川沙,还属于江苏省管辖。划归上海后,它一度被上海人视作“乡下”。上个世纪90年代,城乡结合部发生过抢劫出租车司机的案子,出租车司机们都不愿意往川沙跑。直到20世纪初,川沙还是上海著名的红灯区,一提到南桥路,当地人都会会心一笑。
2009年8月,陶桃和同学梁萱买了两张火车票,拎着大包小包,从湖北农村来到上海,投奔在乐乐美发厅工作的钟鑫。钟鑫是陶桃的小姨,比她大六岁,“像姐姐一样”。电话里,钟鑫把乐乐美发厅描述成了天堂:“待遇好,工资高,包吃包住。”
那一年,陶桃16岁,梁萱15岁。
彼时的上海在陶桃眼中,是个灯火通明、高楼林立又遥不可及的新世界。而美发厅所在的浦东新区,更是中国乃至全球知名的金融中心,有着上海第一高楼和地标建筑“东方明珠”。
被迫提供色情服务
换了几次公交,又七拐八拐地沿着河边走了一段后,陶桃和梁萱看到一排简陋的平房。
理发店跟她想象的也不大一样——100多平米的房间,摆着四个凳子、四面镜子,没几样理发工具。老板张九勤带她们到附近的迪欧咖啡吃了顿饭,陶桃至今都记得那份狮子头盖饭的味道。
早上八点半,陶桃在美发厅的阁楼里醒来。所谓“阁楼”,其实是在离地面两米高的地方搭了个的木板,上方仅剩一米左右的空间,根本直不起身子。阁楼没有窗,又闷又臭。被子上发了霉,残留着月经留下的血迹。在这块违规建筑的阁楼里,最多时住过17个女孩。她们每天的吃喝拉撒睡均在店内解决。被控制时间最长者,8年没有回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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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乐乐美发厅。
店里的老员工扔给陶桃一个穿旧了的大红色胸罩,又扔给梁萱一双高跟鞋。
“我一个小孩,让我穿这个干吗?”陶桃把身子扭到一侧,执拗着不愿意换。半小时后,胸罩终于以极其怪异的样子戴在了她的身上,看起来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接着,作为领班的钟鑫把梯子架上,穿着工作服——劣质Polo衫加黑色一步裙的姑娘们,挨个从阁楼里爬出来,扫地、拖地、擦窗户、洗抹布。
按照美发厅规矩,每个人都要化妆。因为常年晒不到太阳,这里的姑娘们显得格外苍白,甚至透着些青色,要用厚厚的粉底方能遮住。陶桃这辈子第一个妆容就是店里的老员工给她画的,劣质的蓝色眼影一涂,镜子里的自己立马成了“妖精”。
张九勤大约会在每天早上10点,开着她的黑色宝马X5来到店里。
张九勤生于1972年,老家在江西省彭泽县棉船镇。但她显然不像典型的江南人那般娇小——一米七的个子,一百六七十斤的体重,体格像个男人。店里的小姑娘们大多不敢与她直视。倒是钟鑫,总会熟练地为张九勤端上温度适中的洗脸水,梳发、盘头、更衣,还不忘把张九勤前面的刘海扭一扭,搞一个揪出来,这是张九勤最喜欢的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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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乐美发厅老板张九勤(右)。
男人们陆续在午饭过后出现。他们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有清洁工,有街头摆水果摊的小贩,也有附近的工人。他们有的来按摩,有的来洗脚。还有一部分人,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店里唯一有门的房间,那是陶桃最怕的房间。
一审判决书显示,张九勤的妹妹张九红供述,1999年冬天,张九勤开了乐乐美发厅。第二年夏天,把店铺搬到如今的新德路339号。搬迁后,店里开始提供色情服务。
所谓色情服务,即让姑娘们配合客人,脱下衣服,任由他们抚摸、搂抱,提供手淫、口淫服务。张九勤称呼后者为“压水”,在她看来,这是姑娘们最后的心理防线。一般来说,新员工到店半个月左右,张九勤就会指使老员工带她们去“压水”。这一关过了,她便认为姑娘“心定了”。
张九勤的养女小释进店时14岁,像个小学生,没多久便被要求突破了下限。
性器官接触的性行为(性交)在这里是明令禁止的。也因此,张九勤常邀功似地对姑娘们说:“看大姐把你们保护得多好。”
而在陶桃等人的代理律师李明看来,这正是张九勤的精明之处,“刑法上没有统一标准。但是大多数刑法专家认可的说法是,性器官有接触才叫强奸。”张九勤在庭审中也为自己辩解称,强迫劳动的事有,但强迫卖淫的事绝没有干过。
张九勤给每个姑娘规定的日营业额从400元—900元不等。“洗一次脚是50块,你要是一天下来都洗脚,得洗十几个,而且累得要死。”陶桃说,而如果同意让客人动手动脚,则可以拿到一两百,甚至两三百,一天的任务便可轻松完成。张九勤会把营业额中的十分之一作为提成,分给姑娘们。
晚上九点多,张九勤开着车离开了美发厅。姑娘们则要接客到凌晨一两点,方能爬上阁楼,惶惶入睡。
披着“成功企业家”外衣的“老鸨”
凌晨三四点,张九勤从梦中惊醒,她梦到了店里一个姑娘。她觉得这不是好兆头,立马打电话到店里:“这几天把xx给我盯好了。”
被她梦到的姑娘叫周密,是为数不多上过高中的店员,被诓进店后趁机跑了出去,到川沙派出所报警。不巧碰到张九勤,愣是被逮了回来。
张九勤信佛,常到寺庙里烧香,时常买来小鱼小虾放生,还在老家拜过一个师父。孤儿小释13岁那年被她收养,寄养在寺庙里。若干年后,周密提起张九勤,总带着些讽刺,“她觉得自己是个神吧。做了梦,眼皮跳了,自己把手镯打碎了,都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我们通常会因为这些原因被打一顿。”
自周密之后,张九勤总担心有姑娘再跑掉。上午收完账,她索性坐到对面迪欧咖啡二楼——这也是她的产业,警惕地俯瞰着下面。一旦发现有人逃跑,她便可以叫上身强力壮的咖啡店男员工冲出去逮人。
在外人眼中,张九勤无疑是个成功的企业家,旗下有两家咖啡店,几家连锁加盟的餐厅。2010年,张九勤以汤豪仕连锁机构董事长的身份,出现在上海中华职业教育社的官网新闻上。新闻称,张九勤向上海中华职业教育基金会捐出现金五万零八佰五十元人民币,用于支援青海玉树地震灾区救援工作。“我们还将配合上海中华职教社为西部地区教育扶贫作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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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张九勤捐款5万余元支援玉树地震灾区救援工作。
管理着张九勤各种营业执照的方媛媛觉得非常讽刺,“她的其他产业都不怎么赚钱,都靠美发厅撑着。”
的确,12年间,张九勤曾从乐乐美发厅获取了巨额利益。
一位在店里担任收银员的店员此前向新京报记者透露,店里有十六七名服务员的情况下,每天的营业额保持在10000元左右,过年期间,能达到15000、16000元。偶尔,张九勤也会带她的生意伙伴到店里,但不会让姑娘们提供特殊服务。毕竟对外,她还是那个光鲜的企业家、慈善家。
在附近居民眼里,张九勤蛮横、霸道,警察都管不了她。2002年,张九勤违规给美发厅后窗焊上铁栏杆,被住在附近的居民举报。张叫人在小区门口把举报人打了一顿,警察来了也没拦住。自那以后,再没人敢插手张九勤的事。
周密从派出所被逮回来后,姑娘们更加惧怕张九勤,并对她的权力深信不疑。
张九勤也不忘在姑娘们的面前树立自己无比强大的形象——黑白通吃,读过大学,当过兵,当过护士,是外国富商遗落在外的女儿,父母在国外开着大超市,等着她出国继承。
但一审判决书上显示,她只是小学文凭,出生于江西省彭泽县,父母都是普通农民。
另据店员描述,张九勤平素极其抠门,与其“富商女儿”的形象并不相符。她在街头买一件几十块钱的衣服会赊账,买菜会偷个土豆,逛超市还会顺瓶油。某次一个给饭店送菜的司机到店里按摩,货车停在门口。张九勤见人进了店,便指使养女小释到车上偷菜。
方媛媛因为长得漂亮,能说会道,常被张九勤拉到饭店陪客户喝酒。据她透露,在张九勤的饭局上,她看到过工商、税务、公安、城管等多个部门的人,其中张与公安接触最多。某次店里一个女孩跑了,张九勤还曾给一位杨姓女警官打过电话,要求查监控录像。
受害者和附近居民的描述,恐怕也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为什么近年来,尽管当地警方多次集中整治黄赌毒行动,而这间本应被纳入防控射程的“魔窟”,却屡屡逃过“风暴”。
不仅店员们惧怕张九勤的权力,许多熟客也对她极为忌惮。
老员工王飞燕曾在一位客人的帮助下逃跑。张九勤查到帮她的客人后,一个电话过去,第二天客人便将王飞燕送了回来。
陶桃一度因此认为,“只有逃出上海,张九勤才抓不到我。”
控制手段:“胡萝卜加大棒”
自陶桃之后,店里陆续又来了不少姑娘,方媛媛、周密,有被她带进来的徐慧,被梁萱带进来的谢嘉嘉……
徐慧是陶桃的远房表妹,之前学过理发。听说有个姐姐在上海的理发店工作,一心想要投奔,并辗转要到店里的电话,打了过来。张九勤要求,姑娘们只能开着免提接电话。“她说要过来,我能说不让吗?那我不得被打死。”徐慧进来的那天晚上,陶桃彻夜未眠,总觉得良心不安,但她转而又安慰自己,“这只是她不幸的开端,能不能逃出去,就看她的命了。”
姑娘们多是被同乡或是亲属诓进来的。其中,钟鑫骗来了包括自己侄女在内的六个女孩,一个程姓姑娘把自己的亲妹妹介绍了进来。另有一些在餐厅、咖啡店打工的姑娘,也先后被“发配”过来。事后店员们发现,张九勤挑来的,大多是无亲无故的农村姑娘。
只有老员工或被张九勤信赖的人,才有资格站在靠近玻璃门的地方。新人或是有逃跑前科的人,多看几眼玻璃门,都可能被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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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骗至乐乐美发厅的部分受害女性信息统计表。
美发厅的惩罚手段花样百出,呛水、打耳光、用棍子打手脚、抓着头发往墙上撞、倒立、用缝衣针扎脚趾甲。陶桃至今都痛恨那个用来涮拖把的黄色水桶。
刚发现店里不对劲时,陶桃试图托人向家里报信。很快,她的妈妈打电话到店里询问。电话一挂,张九勤掐着陶桃的脖子,一直把她推到后面的按摩床上,扯头发、揪耳朵,打耳光,劈头盖脸,疯了一般。接着,她让店员接了一桶水,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想把陶桃的头按进水里,陶桃挣扎着把水桶打翻;再按,再推。如此挣扎到第三桶水,陶桃终于被倒栽葱一样地插进水桶。那天晚上,她的屁股又挨了十几棍子,黑得发紫。
连姑娘们睡觉的阁楼也能被当作惩罚工具。天花板上插着一根铁钩,可以把人绑着倒吊在上面。每个按摩室里踩背扶着的铁杆,也能将人倒吊起来。
在陶桃的印象中,被折磨得最狠的是小李子,她几乎被倒吊过所有地方。小李子是个1988年出生的姑娘,个子高,长得不错,但性格内敛,有点口吃。由于不善于跟客人沟通,她可能两三天都没开张,经常完不成任务。有一次,陶桃临睡前,小李子就被吊在一旁;等她睡醒觉,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吊着的小李子。
张九勤与领班钟鑫,有时会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后者先动手,等女孩们被打够了,前者再上前劝解:“打你都是为了你好。”
张九勤被拘捕后,钟鑫作为从犯被判7年有期徒刑。陶桃直到看了判决书才知道,小姨自2002年进入乐乐美发厅后,被足足打了三年,除了呛水、倒立外,还被逼着喝尿,冬天扒了衣服被浇冷水。
时间长了,钟鑫早已没了年少时的脾气。也因为听话,她得到了张九勤的信任,成了店里为数不多可以走出美发厅,帮其他姑娘采购日用品的人。
张九勤曾跟她许诺,“以后这个店就给你经营。你年龄大了,我给你介绍对象;你结婚,我给你买房买车。”钟鑫信了。张九勤确实带她相过两次亲,均以失败告终。2013年,乐乐美发厅的承包人写上了钟鑫的名字,但实际管理者仍是张九勤。几年下来,钟鑫一分钱也没拿到。
陶桃觉得小姨可怜又可恨,有那么一瞬间,她确信自己看到了钟鑫最真实的一面。那一次,钟鑫带着她去给一个熟客按摩。陶桃进房间后,发现钟鑫靠着墙,脱力一般,带着“绝望的,生无可恋的表情。”……
私底下,钟鑫告诉关系要好的店员,她不想逃。这个连亲侄女都骗过来的人,无法面对村民和家人,“我回去了也没有立足之地。再说逃回去,就什么也没有了。”
张九勤的账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姑娘们的业绩,不定期给她们发工资,有时三千,有时两千,分装在白色信封里。姑娘们一过手,就得交到吧台锁起来。
信封里的钱除了买日用品时可以提取,逢年过节,也可以从里面拿点儿出来寄回家,打消家人的疑虑。有的家人好搪塞过去,就少给些;不好搪塞的,就多给点儿。有一年春节,陶桃父母强烈要求女儿回家,张九勤“大方”地给了一万。
锁在吧台里的信封总能给人念想。
张九勤常对姑娘们说,“如果你们逃了,这钱我一分也不会给。”也因此,待得年头越久的员工,越不甘心“逃跑”。
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
“等你们年龄大了就放你们回去。” 张九勤常对老员工们说。王飞燕进店时间比陶桃多几年,她是最期待这个诺言的人。
但每次有女孩跑掉,张九勤又会变卦:“你们看,我都要放你们走了。她一跑,店里人手又不够,你们还是得干。”于是,王飞燕把店里的其他女孩子看得很严,谁不对劲就告状,看到谁要跑,她更是如临大敌。
对姑娘们而言,店里所有的人都是“移动的监视器”,一不小心就会被出卖。
梁萱刚进店时,见小李子老实,便凑上前悄悄问她,“这里待遇好吗?工资多少啊?”
小李子抬起头,忽闪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下,立马冲了出去,把梁萱的话告诉外面的人。其他人认定梁萱不安分,把她一顿揍。此后的一个月,小李子拖地、洗抹布的任务轻松移交到了梁萱手里。梁萱吃过这次亏,再也不敢轻易和别人说话了,她戴起面具,过上了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在店里,陶桃唯一相信的只有梁萱。但她们会被刻意隔开,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张九勤不愿意让姑娘们私交甚密,哪怕交头接耳都可能落得一顿毒打。
周密和袁蓉蓉是张九勤的“眼中钉”——一个逃跑未遂,一个是上海姑娘。某天两人私下聊了几句,被其他人告了密。张九勤一声令下,店里的姑娘们分成两队,把两人拉到了不同的房间。那一次,周密和袁蓉蓉被打得脱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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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者手绘的乐乐美发厅店内布局。
在这里,几乎每个受害者都成了施害者。毕竟,如果收拾别人的时候下手不够狠,下一个“倒霉”的可能就是自己。
“只有心狠,她们才会喜欢,才不会打你。”梁萱说,她根本数不过来自己打过别人多少次,“她(张九勤)就喜欢我们冷血无情。恨不得我们都是没人养大的,希望我们是没有父母,没有亲戚的那种,只给她拼命挣钱的工具。”
梁萱曾经有机会逃出去。他的远房表哥来找她,一群姑娘把他堵在店门口,并把店里的音乐声调到最大。另一群人则把梁萱按在厕所里,堵着她的嘴,殴打她,不让她呼救。
陶桃站在一边吓傻了,“我当时想的就是,‘别打我,别打我’。”
表哥走了,梁萱失去了最佳的离开时机。
“陶桃再不回来,我就过来找她。”2013年春节,在温州打工的父亲跟张九勤急了。陶桃已经四年没回过家了。
挂掉电话,张九勤一拳打在陶桃的右眼上。陶桃不敢让爸爸来找她,她被迫给家人发了一条信息:“你们如果过来找我,我会消失在这个地方。”这之前,张九勤曾经自豪地炫耀,说自己把一个姑娘的爸爸弄进了看守所。
没过多久,陶桃收到了弟弟的短信:“你现在出息了,家里容不了你这尊大佛,你在外面好自为之吧。”罗萍和梁萱的妈妈也来过店里。张九勤很热情地接待了她们,还让罗萍现学现卖给妈妈剪了头发。当然,张九勤和钟鑫全程跟着,丝毫不给她们单独说话的空间。
方媛媛的父母离异了。进店后,张九勤逼着她打电话跟母亲断绝关系,随后又哄骗道:“我会把你当女儿来看,会培养你。”方媛媛曾跪求张九勤放她离开,收到的回应又是一顿暴打。绝望之下,方媛媛试图割腕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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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乐美发厅和迪欧咖啡在地图上的位置。
在乐乐美发厅的第四年,陶桃终于混成了老员工。她有机会走出去二三十米,到美发厅对面去倒垃圾。站在垃圾堆旁吹着风,陶桃觉得无比奢侈,“那叫一个自由,如果能天天出来倒垃圾就好了。”她甚至羡慕起那些捡垃圾的人,“他们肯定去过不少的地方。”
闲暇时,姑娘们喜欢坐在店里看电视。陶桃在电视上看到过玉树地震,也看到过日本海啸,她开始想,“为什么海啸不把上海淹了呢?”
逃离美发厅
2013年年初,店里有两个姑娘被家人救了出去。
看着警察进了店,点了两个人的名字,带着她们离开,梁萱突然觉得悲凉。她已经在美发厅过了三个18岁生日,因为顾及她们的年龄,张九勤对外均声称她们18岁。这时,店里年纪最大的姑娘已经28岁了,真要等张九勤放她走,至少得10年。
2013年4月,美发厅进行了多年来的第一次装修。姑娘们闲着的时间多了起来,也有了更多私下交流的机会。梁萱找到小释,暗示她可以一起跑。小释有点犹豫,她是张九勤的养女,跑过几次,都被张九勤以“妈妈出车祸了,很想看看你”为借口骗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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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发厅被拆时的照片。
梁萱恨铁不成钢,“这种鬼话都信,真当你是女儿会把你弄到这种地方?”
5月的一天,梁萱和小释以倒垃圾为借口外出,爬上了客人等在外接应的车。
她们跑的那天,陶桃正在按摩室里给人按摩。小释走进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们走了。”陶桃没敢抬头,“嗯”了一声。两三分钟后,她听到外面喧哗起来,知道她们成了。
那时陶桃也找到了一个客人,对他讲了美发厅的情况。客人听后非常震惊,也乐意帮她逃走。制订好计划的那天,陶桃找到了被她带进来的徐慧:“待会儿你跟我一起跑。”
凌晨一点,店里的姑娘们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陶桃和徐慧坐在靠门的一侧,用余光时刻注意着门外,紧张得整个人都快僵住了。半晌,两辆车缓缓开过,其中一辆停在了门口,几个男人从车上下来。陶桃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男子,正是前几天设计逃跑路线时,在客人手机上看到的那个人。
“来了。”她心下一颤,抓住徐慧的手。男人们一步步往门口走来,刚踏上台阶。陶桃和徐慧便冲向门口,越到了他们身后,拼命跑。几个男人张开手,将其他人拦住。
“你们去哪儿?”陶桃听到身后有人喊,但她什么也顾不上,拖着徐慧只管跑。接应的车赶到了,收银员也冲了过来,拦住车门,两个女孩奋力推开她的手,往副驾驶挤。车门“砰”地关上,车子开了,陶桃总算松了口气。
再一回头,她吓得魂都掉了。后排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是钟鑫。
“没想到你还有这套。”钟鑫的声音听起来幽幽的。接着她威胁,“快停车,不然我报警了!”车上很安静,没人接她的话。
车子渐行渐远,那晚下着暴雨,空气中带着凉意。
大约半个小时后,车停了,钟鑫下了车。她看了看陶桃和徐慧,转过身,慢慢消失在雨夜中。陶桃想起小姨之前的那个眼神,尽是无力和绝望。
店员罗萍记得钟鑫回来的那晚。她敲开了门,浑身湿透了,拖鞋也掉了一只。次日,张九勤以管理不善为由,狠狠地打了她。
8月18日,罗萍、方媛媛、朱珠、袁蓉蓉先后以倒垃圾、晾抹布的方式逃走。离开后,她们通过亲戚,找到孙桥派出所所长,并报了案。
8月22日,美发厅闯进一拨气势汹汹的人。当时,张九勤坐在镜子前,钟鑫正在给她梳头。这些人冲按摩间和洗脚室,直搜柜台,翻出来一沓被扣下的身份证。
“这是你的身份证吗?”一个人问周密。
张九勤慌了,对周密嚷:“不要乱说话。”
“我让她说,没让你说话。”那人回头,恶狠狠地对着张九勤吼道。
周密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确定了,这群人是便衣,警察真的来救她们了。
这天后,存活了12年的乐乐美发厅不复存在。
被淡忘的罪行
陶桃逃出去的第二天,就坐上了开往温州的大巴。一路上,她拿着客人给她的三星九系智能手机,摆弄了许久。她记得自己进美发厅前,人们用的还是按键手机。
下车看见妈妈,陶桃发现她比记忆中的模样老了许多。母女俩一路无话,陶桃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后来陶桃得知,钟鑫已经给姐姐打了电话,并告诉她,“你女儿跟一个老男人跑了。”陶桃的妈妈听后,哭了一整晚。
方媛媛回了村。那个时常威胁她要钱的父亲此时在村里大肆宣扬,说女儿在外面做“鸡”。方媛媛只得挨个给村民们解释:“我只是进了传销。”
罗萍在2013年的中秋节回了家,什么也没告诉家里。在大多数女孩的家乡,洗脚、按摩都是伤风败俗的工作,如果再加上被迫卖淫,那一辈子都毁了。但罗萍觉得父母大概已经猜到美发厅的事了,他们什么也没问,只在女儿每次离家时,劝道:“能不去上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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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4月7日,上海浦东川沙镇,迪士尼项目建设工地。
再回川沙,陶桃发现,镇上已经于2016年建起了迪士尼乐园,多了许多高档酒店,曾经著名的红灯区不复往日的热闹。迪欧咖啡换了新的老板接手,再提到张九勤的名字,每个人都显得有些警惕。而乐乐美发厅的罪行,则连同它的招牌一样,凭空消失在这个日新月异、改头换面的小镇上。
陶桃一时觉得恍惚,那四年被困在美发厅的日子,倒像是一个漫长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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